北镇抚司使张药有一个习惯,每逢城东皮场庙处决死囚,他就换一身孝,提一口楠木木桶,站在土地神像下面,冷脸看血溅刑台。死囚的家属哭天抢地抬走身首异处的家人。人死灯灭,刑台上偶尔也变个天。落几滴透骨寒的冷雨,寒津津地驱散围观之众。人散时,张药便提着那漆得锃光瓦亮的木桶,自如地融进泼水洗地的打扫夫中。
皮场庙地界不详,连供奉的土地神都凶神恶煞,年轻人不肯来,庙前做工的打扫夫都是些半百老头。张药最年轻,一身白孝得最讲究,虔诚跪地,一丝不苟,擦得也最拼命。
执法者洗刑场。
张药的这个习惯在大梁官场的传言里,是他的个人癖好。
然而他的癖好显然不止这一个。
张药喜欢好木头,几乎所有运进顺天府的名木,诸如轩辕柏、凤凰松、二将军柏和黄山迎客松……走的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,进顺天府前,都要从他眼前过一次。奉明三年,为了买一块降香黄檀,张药把自己的宅子也卖了,至今还抱着那堆木头,睡在镇抚司的值房。
哦,不对。
是睡在值房中的各种棺材里。
镇抚司值房地处城西,常年夜里风大,一阵一阵吹得门户作响。
豆大的灯点在棺材边,那裹尸白布一抖,老木头上尘灰暗扬,白日里的惨叫喑哑,喧嚣平息,张药脱了官袍躺进去,在裹尸布下闭上眼睛,人很想死。
昨夜又是一个大风天,张药三更做梦与鬼“厮杀”,梦里无情一脚,当场取鬼命门,一觉醒来,却发现他自己的一脚戳穿了身下的棺材板。那是一口杉木棺材,两年来,张药睡得很习惯。木头,尺寸,样样都好,万里挑一。
张药拔出戳在洞里的腿,撩起亵裤一看,小腿上血口一条,两根木茬儿戳腿肚上,再一抬头,见棺材板上洞大如碗口,张药叹气,心情不太好。
“药药。”
外面晨光熹微,张悯在窗下叫他。张药正在拔腿上的木茬儿,并不想搭理这个至今执着于叫他乳名的女人,无奈那这人却不肯罢休。
“药药,药药,药药你醒了吗?”
张药直腰叹了口气,赤脚走到窗前,抬手支窗,“干什么?”
张悯面对张药的冷漠,一点也不在乎。
“这两天皮场庙要剐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的孝衣……”
“在寿材铺新做了一身,前日已经送来。”
张药说完正要关窗,忽又听她说道:“药药,我也想去。”
张药抵住窗户,探出半个头,“你去做什么?”
“去给那个要被杀的刑部侍郎,送一口饭。”
挺荒唐的一个想法,张药倒是好脾气地没说什么,毕竟相依为命十几年,自己姐姐怎样为人处事,他能惯着的都惯了。
“会给你添乱吗?”他不说话,张悯还是自觉地问了一声。
“那倒不至于。”
张药边说边关上窗户,转身脱下亵衣丢在棺材板上,想起又补了一句“今日她是陪绑,明日才剐她。”
张悯接道:“那我明日跟你去。”
张药取下棺材板子上的孝衣,一把抖开,“你认识她吗?”
窗扇上的人影垂下头,“不认识。”
“那你何必。刑场很脏,你又怕鬼。”
“她是个姑娘……”
“姑娘又怎么?”
张悯不说话了,窗上人影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落寞地垂下了头。
张药勒紧腰上的丧带,无奈地叹了一口气,张口道:“饭就算了,她喜欢吃桃子。”
这一日是八月十三,京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,突然就停了。
艳阳高照,天清云淡,刑台边的乌桕树叶变黄,树冠遮蔽下杀人如麻的刑台上,此刻光影粼粼,柔情万种。
大理寺贴出告文——皮场庙连设两天刑场,剐两个犯了重罪的女人。
第一个女人下纵火杀子。
第二个女人不守妇道,做官,欺君……
告文里清晰所判,她是罪女,离经叛道十恶不赦。但在张药寡淡的官场相交中,他对这个年轻的刑部侍郎只有一个印象。
某年顺天府名臣集宴,才墨之薮。满座衣冠若云,浮白载笔,大梁君臣风云际会,张药把自己钉死在席位上,独自想死。
那个年轻的新任刑部侍郎,坐在他对面的角落里,一个接一个地吃桃子。
她姓玉,张药是知道的。
人长得雅,性情又好,美称自然就多,大梁官场很久不用六部的古称,独独称她一声少司寇,所以她的本名到底叫什么?
张药换好衣服,坐在棺材板上想了半天,才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。
玉霖,字不浮。
《大梁律诰》的起草者,赵河明的爱徒,历任刑部员外郎,主事,年二十六时,终至刑部右侍郎。为官十年,性情甚好,满朝称道。直到一日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