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,弦月西坠。
奉天谷中,一道青铜界门于弥漫的阴雾中缓缓现形。
垂缨飘带、仙姿玉容的少年神明拨雾如水,缓步迈入界门之中。长腿踏入的一刹那,他宛如从幽谷进入闹市,无数嘈杂的机括声自耳畔响起。
这里是傀儡宗销毁残次品的地方,也是万傀机关的力量来源。
无数断手断脚的傀儡木偶堆积如山,它们如怪物匍匐在地,密如星灯的赤红色眼睛颤巍巍地窥伺着擅闯的来人。
而在这些残次品的最前端,有一只格外巨大的、由无数废弃木偶粘连组合成的傀儡王。
傀儡王稍稍坐直身子,便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,虎视眈眈盯着脚下蝼蚁般渺小的神明:“九天神明,因何踏入我界门之内?”
殷无渡连一句废话也懒得给,直截了当道:“来取灵枢金魄。”
灵枢金魄乃是万年前创世神女补天所遗漏的一颗沙尘,落在此间,成了一样可炼化万物、驱动万傀的法器,亦是傀儡王的心脏所在。
他率领这些破烂子孙在奉天谷占山为王数千年,连傀儡宗都要对他敬重有加,年年上贡以求他施舍力量……而这个年轻的野神,竟敢如此藐视他!
傀儡王喷出愤怒的浊息,抡起泰山巨石般的拳头砸向殷无渡,周围的破烂傀儡亦如豺狼扑食。
疾风震荡,刺目的白焰如滔天巨浪席卷界门。
转瞬间赤地千里,只余衣袂流光的少年神明孑然而立。
他抬手挥散灰烬,一尘不染的黑靴缓缓碾过傀儡的尸堆,一步一步踏上残骸,将那颗散发出金光的灵枢金魄从傀儡王破损的胸腔中掏了出来。
沉甸甸的,令人胆寒的力量。
殷无渡却眼也不眨地将它按入自己的胸腔,缓缓推进……
傀儡王并未立即死去,睁大眼睛看着试图融入灵枢金魄的少年,发出无力的低吼:“竖子疯矣!灵枢魄可熔世间万物,炼化一切生机,即便你是神明之躯也难以承受!”
殷无渡恍若不闻,浓重的眼睫半垂,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,唯有泛白的指骨、颈侧根根鼓起的青筋彰显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。
“苦海无涯,回头无岸,回头无岸啊……”
随着最后一声叹息陨落,傀儡王灯笼似的眼睛渐渐熄灭,化作一堆破铜烂铁。
疾风卷地,漫天死灰飘舞,殷无渡终于将那块灵枢金魄融入了自己的胸腔中,金色的淡光从胸口一直延伸至脖颈的筋络,宛若张牙舞爪的蛛网符文。
脏腑在炼化,他捂着胸口起身,张嘴吐出一口鲜血。
那血色晕在他的唇间,如红梅覆雪,染出几分绮丽的疯狂。
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,他连步伐也没有片刻的停顿,只面无表情地纵火烧掉溅落的神明血,抹去自己存在的气息。
少年出了正在崩坏的界门,却不知该身往何处。
他已拿到灵枢金魄,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,完成自己百年来的夙愿。
若说身为神明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,大约就是今夜那个温暖的、紧到他心脏窒痛的拥抱……
尝过温暖的滋味,便无法再适应冰冷的黑暗。
果然,他还是不该去见她。
一开始或许有些难熬,但总有适应的一日。兴许过个几十上百年,她便能将他彻底忘记,天上人间,两不相念。
一如过去六十年。
头顶炸开一声闷雷,熟悉的劫云落下一片厚重的阴翳,威慑更甚以往,使得原本无垠的夜色更添几分浓稠压抑。
“呵,又来了……”
殷无渡仰首看着头顶翻涌的乌云,因染血而靡艳的薄唇轻轻上扬,勾出几分讥诮。
但很快,他眼底的兴奋淡去,化作如渊般的凝重。
这一次,天雷的目标并非是他,而是一路朝西,向翠微山的方向飞去。
神明能预兆劫难,自然也就能感应得出——
那片能摧毁一切的巨大阴翳,是晏琳琅的劫云。